年前后,是谢辰生恩师人生最难熬的时期,本来以为自己的身体一直不错,平时抽烟熬夜写文章,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,他说自己是条弯扁担,有韧劲,一下子折不断,只要踩着步点,不乱了阵脚就不怕跌倒。
也正是肩上的这条弯扁担,却常常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,在万般无奈之下他打电话让我回京陪他做一个彻底检查,其结果令人窒息。我真的无法接受这个现实,医院检查的结果都显示出了膀胱癌的阴影。当时我还不敢直接告诉他本人,回家后偷偷向师母哭诉,师母听后非常平静,反而安慰我不可乱了阵脚,我俩就在她的房间里商量对策,最终我和师母俩人联合起来骗他。
他听到检查没有发现什么大事很高兴,下楼买菜做饭还是他总承包,我的任务是摘菜洗菜,一切准备好了,才能到他房里叫他操刀制作三人的饭菜。师母负责餐后的洗碗等杂事。他最拿手的是土豆炖牛肉、罗宋汤、蟹黄豆腐,看我吃得多,高兴起来烟一抽少不了还要吹一番,他的这些厨艺怎样从当年故宫御厨那里偷学来的,一讲到这些师母就顶他说:“唉,我说老谢,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知讲多少遍了,能不能换一些新鲜东西,让我俩都增长见识?”师母一顶他,他就立马停止,绝不会顶嘴。
说真的,他做的这几道看似不起眼的家常菜,细细品尝确实百吃不腻。记得我每次回京探望俩老人,师母总是关照他:“老谢!儿子刚回来,现在都几点啦?还不下去准备准备瞎聊啥呢?吃完饭你俩再聊,我还有几集连续剧要看。”得!师母一发令,我俩赶快下楼。到菜场一转,菜场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:“谢老,今天想吃啥?”老人家总是笑笑,嘴里哼着小曲儿自己挑选一些,付了账我拎着菜跟着他再转,最后总是买牛肉。回家我负责清洗干净了不许我动手,最多告诉我牛肉哪个部位好,最适合他做土豆炖牛肉,操作时就赶我去和师母抽烟聊天,我虽然也偷偷学了几招,但直到今天自己还是做不出他炖出来的味道。早餐一般也都是谢老亲自烤面包,每人一只煎鸡蛋,黑芝麻糊。
医院接受化疗,那几个月把我也快累倒了。医生不许他抽烟,我陪他也一样难受。有时候他实在是太想闻烟味了,在病房里偷偷逼我抽上几口让他闻闻味道。天气热,按照医嘱,除了按时服药那是护士的事,作为陪护,我的任务每天平均两小时,必须帮他翻身,然后用热毛巾清洁身体,以防身体整天躺着不动感染湿疹。为此我购买了一只小闹钟定好时间进行操作。每次入院最少都是一、二个月,我是全职陪护,每天24小时不能间断,特别是午夜躺在他病床边的躺椅上睡得正香,闹钟响起,我必须按照程序进行操作。常常老人心里也过意不去就向我发火,“睡你的觉去!烦不烦?以后夜里就这么着,白天再说!”我脸皮厚,他怎么骂我,我还是严格遵守医嘱严格操作,一点儿不敢偷懒。当时心里只是觉得老人时日无多,能够多陪伴在他身边,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,从来没有任何怨言。谁让我是他唯一弟子呢?一切只有自己承担。
后来实在觉得自己也快倒下了,医院的边上找了一家快捷酒店,白天有医护人员在的时候,我就回酒店房间洗个澡,换身干净衣服,再把从病房里带回的谢老衣服洗干净,然后痛快地睡上几个小时再回病房陪他。癌症病人在化疗期间,真的太惨了,常常可能因为用药剂量的变化,他有时一把抓住我的手就死死地拽着不放,自己痛苦得大汗淋漓,我也只能泪往心里流,绝不在他当面哭出声来。就连医生和护士都在背后议论他的坚强。有时候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,就在床上痛苦地乱翻滚。我得用全身力气保护着,怕他从床上掉下来。就是这样痛不欲生的感觉一过去,一旦平静下来,他还是像没有事一样,和医生护士开玩笑,要求增加用药剂量。
我是怕了,坚决不同意,我知道,他想自己多吃一些苦能够早点儿出院,把我也解放出来。有一次看到我的手上青一块紫一块,我俩目光相遇,都没有说话,老人家双眼湿了,这是被他痛苦不堪时抓的。有几处他的指甲直接刺破皮肉、我的血沿着他的手指,滴落在他的衣袖上。我都不能抽开,我能体会到,我这点儿痛和他的痛苦比较起来简直无法相比。
一直快到秋天,他老人家化疗时段后的观察期,我也感觉自己再不休息几天非得倒下不可,就给天津的文物保护志愿者穆森同志打电话,请他帮忙来北京陪护几天,让我回苏州休息一下。穆森同志二话不说,就直接乘车赶来北京换我。虽然后来我俩发生了一些小矛盾,搞得双方都不愉快!但此君对谢老的关爱是发自真心的!就凭这些我丹青都应该永远感恩在心!
这个害人的癌症病魔逼得老人家,医院医院折腾了好几年。那几年我也是随叫随到,我是知道老人家不到万不得已,是绝对不会叫我过来的。平时只要身体舒服一些了,只要我在北京都要想尽一切办法,能让他出去走走看看散散心。
年注定是个不清静的日子,那几年快把人都拖垮掉了,好在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,但他自己也清楚,那段时间表面看起来他非常平静,我发现他常常是整夜无眠。好在那时,我们为他请了一位专职护理人员,我要相对轻松多了,但我不能离开他,平时他想休息的时候,医院边上的小宾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。只要他睁眼就问我哪去了,阿姨马上打电话,我必须立即赶过去。
后来几天我让阿姨把她应该做的工作全部完成,到我开的小宾馆休息,我换她亲自陪伴在他身边,但也是讲话很少,常常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。我也怕了,就有事没事地逗他开心,就是不给他胡思乱想。讲他高兴的事,讲中央军委受党中央最高层领导委托发来的复信,总书记、总理怎么高度重视,未来我俩怎样在此基础上,为全军写一部大法规。提到这些他就高兴,眼睛亮晶晶的,仿佛什么病痛都没有了,还无比激动地说:“你小子这一次更要好好卖力,到时候我再把彭常新、李晓东、晋宏逵、孟宪民几个都拉进来,我俩的力量就更大了,你的活也轻松了,这几位都是实力派,都不用多讲就能撑住自己头上的一方天空。我当大掌柜,你当二掌柜。”我马上反驳:“那怎么行!我年轻应该多干活,他们几位老兄,都是文博界的精英人士,我得把我这个兵当像了,还是干老本行,执笔撰写,你们几位怎么指示,我就怎么写。充分发挥集体的智慧,您老掌握全盘计划,我们分项目攻关。”他说:“那不行,我俩已经把南京军区的暂行办法搞定了,现在又受到党中央高度重视,这也算我把你这枚原来的小卒子已经带过河了。”我说:“即使过了河的卒子,在您老和他们几位老兄的面前,我还是小卒子,永远成不了大车!”老人听完嘿嘿地笑了说:“那倒是真的!他们几位都是行家里手!”到此也不和我争论了,就算默认了我的提议。
年下半年,他的身体状况有段时间没有什么大问题,平时能够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但我们没有停下脚步等待,大家都是通过各种渠道,想尽一切办法,寻找最佳医疗方案。后来还是谢老的老朋友原国家文物局副局长沈竹先生提意,获知云南省昆明市省军区有位祖传秘方传承人黄传贵军医。据说,在治疗癌症方面有独到之处,最终我通过部队的关系,总算联系上了,但人家特别忙,就算到了北京参加政协会议,也抽不出时间单独上门问诊。此后我请来沈竹、黄景略两位先生,就在师母的大房间商量,大家都认为此事无法再拖下去,应立即去云南,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,也不妨碰碰运气。
在谈话中,黄景略有些激动,一下从沙发上立起身,把抽了一半的烟摔在地上说:“现代医学我们承认它的科学性,但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,你们不要看老谢平时劲头十足,其实他的内心比我们脆弱。刚才你们提出的观点我赞同,去云南丹青必须陪在身边,局里如果派其他人我不放心,那些人都是吃官饭的,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,我相信命运与缘分,这么多年丹青对待我们这帮老人怎样?我都看在眼里。虽然老彭、老罗背后都称赞,可我从没有在他当面表述过。现在这个世道,有几个就算是亲生的儿子,能够这样对待父母?这是老谢的福分!我们必须有信得过的自己人同行,这样即便在云南发生什么无法弥补的事,有我们自己信得过的人在身边见证也就没有遗憾了!”听到黄老这一番话,师母一下哭出声来,一把抓过我的手说:“儿子,我和老谢一直都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。连我女儿晓燕都不能和你相比,我生的女儿,我知道她是什么德性。如果她将来就是有什么伤害你的地方,你都不能往心里去,正如老谢讲得好:你把她当个屁放掉,心里就轻松了。由你陪伴老谢,我是一百二十个放心!你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,我支持你!”沈竹老马上接着说:“刚才你师母这番话一定要牢记,我们这帮人和老谢几十年风雨历程,什么人没有见过?在这里我们几个是最能全权代表老谢本人意愿的,今天定下的一切,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难以预测的事情,都由我们承担!你就放心尽自己儿子加弟子的责任!”我当场被震惊了!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!所以多年来只要我出面带老人离京,师母从来都没有任何意见。
我们的方案很快得到国家文物局认可,同意我陪同他一起飞云南看病疗养。为此事,保华副局长还特意把我叫到局办公室,关照我一些对谢老生活照顾方面的细节,并同时强调:“有任何困难随时直接电话联系我,老人家有任何需求,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。你是有福之人呀!当然,一定很辛苦,但我认为——值得!我们想跟都没有机会,你要把他内心的宝藏多挖一些出来,就会拥有一笔属于你自己、别人想盗也盗不走的珍贵遗产!”这样我俩就做了充分准备。
年9月底,国家文物局给我俩安排了飞往昆明的航班。最有意思的是在首都机场贵宾休息室,见到了老朋友著名画家、革命烈士韩乐然的大女儿韩建立大姐,她陪同爱人康冀民大使飞珠海,然后去澳门开会。老朋友相聚特别亲切,他俩看谢老脸色苍白,就关心询问了一番,这时候我才知道,康冀民大使年就认识谢老了。五十多年前的“小康”、“小谢”两个老朋友,聊起来没有完,我让他俩坐下来聊,并且告诉他们夫妇,这次是去云南看病,谢老接着我的话告诉他俩自己的病情。好在我们的航班就要登机了,这才停下聊天,我背上行囊,手里还拖着一只超大的行李箱,两个人几个月的换洗衣服都在里面,就此分别。他坐的是商务舱,安排好他我才能找自己的座位。飞机到达昆明,云南省文化厅、省文物处领导早就收到国家文物局电话通知,当天晚上在昆明湖宾馆的湖边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云南大餐。文博界的兄弟们敬谢老健康长寿的酒都被我代劳了。那天不知怎么回事,老人家特别开心快乐,还立起身模仿模特儿一样走了几个猫步,大家被他逗乐得翻了天。
这次我俩去昆明,省厅、文物处原意是安排我俩在湖宾医院,他不干了说:“不麻烦大家了,医院,你们也很忙,不能占你们太多的时间!”医院打电话,当晚就直接过去住了。医院,人家也刚把准备好的病房打扫干净。告别了送行的处领导,我俩准备上楼时,文物处送我俩过来的(好像是张永康)告诉我,以后在昆明的用车会安排一辆小车司机师傅专门接待。
进了病房谢老特别高兴,此病房比北京的病房大多了,我睡的床,被安排在他的床边上,这样俩人可以随时聊天。那天我真的喝多了,把他安排好,自己就想睡觉。他又不干了,边抽烟边顺手拿起挠痒的竹耙子就敲我的头说:“你小子真没出息,这几杯酒就把你整成这个熊样子。我上飞机眼睛一闭就睡觉,什么时候起飞的都不知道,现在精神好着呢!你小子也不要睡,快点儿烧水泡茶去,我俩喝茶聊天到时候想睡再睡。”那时候我的大脑酒精起了作用,就特别想睡一下,求求他先去洗澡,我把水都给他放好了,他突然又吼起来:“天天叫我洗澡,今天为了出门在家洗好了才换的干净衣服,又要叫我洗澡!不洗了!你倒要去泡一下澡马上就清醒了,我自己烧水给你泡茶。”没有办法只有起床脱光衣服泡热水澡,还真的管用,澡洗好了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。几杯浓茶下去人更有精神了,就听他摆起了龙门阵。
他边喝茶,一支接一支的香烟抽着说:“你小子给我好好记下来,这段故事我还从没有讲过,未见到小康同志前,许多事早就忘记了。现在回头看看,当年我们一起参加工作的小青年,活到今天的也不多了,许多没到马克思那里报到的,也基本都和我差不多,有的生活质量还不如我。你韩大姐看来年轻时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孩子,我和她的先生康冀民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朋友了,当时他是小康,我是小谢,我俩都是秘书。年他在中央人民政府协助领导筹建文化部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,后来他才从文化部办公室调给茅盾部长当秘书。当时文化部下面分几个处,这几个处又分了好几处办公,部机关在东四头条5号,新中国成立前的美国华文学校。我随郑振铎的文物处在北海团城办公,只有部里开什么重要大会,大家才能相聚,平时我们秘书之间往来比较多,那时送个文件、报告类的东西,都是骑自行车。康在部里算大秘书,我们是部里下属的处,因此跑部里的一切公务活动,都是我分内的工作。
一直到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,部里号召有志青年报名参军,我和小康都积极报了名,后来不知怎么我通过了,小康只能继续留在部里工作。等到抗美援朝后我回到文化部还是回文物部门工作。记得当年我被组织上批准入朝,我们部里几个小秘书还一起去东来顺开洋荤为我送行,那时几个人吃一桌像样的大餐也花不了多少钱。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,我和小康在门口等着其他人,过来一个卖糖葫芦的,小康走过去买了一串给我,他自己没有买,非让我先吃,我要给他再买一串,他不干,我才吃了一半,他顺手抢过去,把那一半很快都吃了,还笑着逗我说:“记着,这是咱北平的味道,平安回来还我十串。”这家伙就这德性。吃饭当中,小康同志和我都哭了!小谢成了光荣的志愿军战士,他还是老百姓。说真的,我在战场空隙时写那篇人民日报后来登的文章时,还深深想念着那半串糖葫芦的味道(作者注:此文《从朝鲜前线寄给祖国人民的一封信》年3月19日发表于《人民日报》第四版)。其中有一段特别精彩,也是他一辈子都在中国的文物保护战线奋斗终生的最好印证,他在文中说:“不久前我路过朝鲜李王曾经住过的遗址。那里现在是一个国立的历史博物馆,里边有一些明代的建筑。可惜这具有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文化遗产,就在我们到达的那天下午被敌机炸毁了!这一次轰炸,有96位居民牺牲了,六十多名受伤,在火还燃烧的时候,我们几个同志冒火抢救出来一百多轴字画和一些陶瓷器。在那儿我偶然遇见了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朝鲜青年金增林。在他的屋子里,我发现了一本很难得的考古书——《乐浪》。我写汉字告诉他,这本书在中国很珍贵……”我是年9月随郑振铎到当时的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文物部报到的。但我回原单位后,就听说他调外交部了,从此我俩就没有见过面,上次我俩在吐鲁番和你韩大姐相识,还不知道她成了我老朋友小康同志的夫人。你韩大姐拿着我在吐鲁番留给她的地址电话,回北京她竟然找上门了,那天开门后,我都吃了一惊,几十年未见的小康怎么会跟着我请的客人一起来看我。后来一听介绍,方才明白过来他俩成了夫妻。对于小康的情况,几十年中,只有偶尔从报纸上知道他到国外当大使去了,哪里知道,他还骗到当年中国著名的文化大家韩乐然的大女儿。后来总算搞明白了,当年韩乐然飞机失事,他的夫人孩子都流落在甘肃兰州。全国一解放,周恩来总理就指示相关部门不惜一切代价,也要找到韩乐然烈士留下的遗孀和孩子,一旦找到马上送来北京,当年韩夫人刘玉霞女士回到北京后,就被安排在外交部工作。难怪当年我们还都是光棍汉时,康冀民这小子就近水楼台先得月,把人家韩大公主先下手为强了。
你下次去吐鲁番,找机会和文化厅、地区领导好好商量一下,我认为吐鲁番学研究院应该给韩乐然先生单独建一个纪念室,他当年不仅参与发掘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葬群、库车、喀什等多处文化遗址,更是我国发掘、整理、研究克孜尔石窟的第一人。当年我陪同王冶秋等人去新疆调研,在克孜尔石窟的13号窟崖面上看到他当年的亲笔题记,就很是感动。王冶秋当场表示:“此件珍品和石窟壁画一样珍贵,你们务必要保存好。”后来回北京,在整理新疆调研报告中,我特意把这件事放在文件中提醒他们重视起来。要说我和韩乐然先生还真有缘,年他的遗孀刘玉霞将韩乐然先生的遗作在团城办画展,结束后这批画刘玉霞全部无偿捐给国家了,当时的手续就是我办的,郑振铎在报告上还作了批示,这批东西暂由故宫博物院代收藏。后来怎么转到国家美术馆作永久收藏我就不太清楚了。”……
我俩那一夜睡得都很香,他也没有再找我麻烦,三点多他睡醒了,自己自觉地看书,还怕把我吵醒,把床头灯泡上压了一块硬纸片,为我挡住灯光。我起床后就先出去走走逛逛熟悉一下环境,碰上值夜班换班医生就问了去食堂吃饭的地方。此地虽是昆明的边缘地带,但空气好,医院外面街道上其环境就不敢恭维了。
等我回病房,白班护士通知我们,吃完早餐他们就要做常规检查,在房间里等待,医院这套程序比较熟悉,他们不关照我们也知道怎样配合。医院不小,但像我们这样住院的不多,后来才知道,很多外省市来看病的人,医院周边的私人小旅馆里,这样费用相对便宜很多,而能够住院看病的人,也一般都是公费医疗的人多一些。因此,医院食堂吃饭的人也不多,谢老这种特殊病号,来之前黄院长就关照好了,除了热情接待好,我俩还可以在食堂的专用餐厅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。每天的鲜虾活鱼、新鲜蔬菜水果应有尽有,只要我们点了马上现做,谢老特别满意。
当天下午,我陪老人家去黄府登门拜访。只有利用晚饭前的一段时间在他自己的家里接待我们,黄院长非常认真地给老人作了详细检查,并根据他的安排,我们每天都有专人负责送来黄院长亲自配制的中成药,并且还有配制煎好汤药送来。我有几次早上起得早,远远就看到一个非常像黄院长的老人,背着背篓踏着露水出去采药,后来常发现给谢老煎药的一般都是新鲜的各种野草,但没有看到黄院长亲自送来。后来和煎药师傅混熟了,人家也不忌讳我问东问西,我也帮他一起干,他说这是黄院长特地为谢老配制的。
我帮忙时,洗手不能用香皂,必须用过去那种农村还要凭票供应的土肥皂洗,把带着露珠的野草放在多孔的麻石上用力搓揉,再用棕色小刷子收集、煎成泥黑色的汤药,这种药物味道太苦,每次喝药就是一场战斗。终归想尽一切办法,也要让他喝下去,开始喝一口半块糖,后来一口气喝光,奖励两块我从苏州带过去的黑糖话梅(他除了癌症还有低血糖,不能给他多吃糖,最多甜一下嘴里的苦味,马上吐出来!)有时他还发火:“他妈的!太苦了!”我说:“请文明礼貌用语,不许骂人。”他说:“我没有骂人,我骂这混蛋药,怎么这么苦!”我说:“你骂药也是错误的,人家小草长在大自然赐予的阳光雨露下滋润地生长着,为了治疗你的病被采来又搓揉碎了,还在高温的火焰上煎!你应该感恩小草才对!苦口良药才能利于病!再说,这种待遇只有您老才能享受,其他人黄院长也不可能亲自采来配制。必须承认错误,感恩小草、感恩苦味,才对得起黄院长的关爱之情!”他被我讲得嘿嘿笑起来了,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!
在昆明的日子里,只要条件允许,我都安排小车送我们出去转转,我和他在昆明各自都有不少朋友,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不时就打个电话过来,约请我俩出去吃饭。厅里面领导也常来电话询问老人家的康复状况。我基本是每周都要向保华局长电话汇报一到两次。一般来请的我俩基本都是拒绝,主要是怕老人家太累,就连王惠贞师母在昆明工作的亲外甥我们都拒绝了,唯有西南林业大学的木基元,这位纳西族老师夫妇请我俩吃了一顿地道云南风味,然后去他家喝茶、写字画画。另外就是熊正益先生请我俩吃过桥米线。医院里的小餐厅。老人家特别喜欢在小餐厅自己点菜,点得开心、吃得放心。医院到外面走走,医院不远的地方转转,回来后就自己动手烧开水泡茶聊聊天。因几个月的聊天信息量太大,容我慢慢整理出来,再告慰恩师。
这期间老人的精神明显好转,保华局长在北京听到我的汇报也非常高兴,他主动提出让我征求一下老人家的意见,看看他是否愿意到云南各地走走,这样放松放松自己。当晚我俩商量下来决定去腾冲,当晩我把此事向保华局长作了汇报,确定好时间,国家文物局办公室直接给我们定好了昆明飞腾冲的航班。12月20日昆明的天气非常好,我们飞到腾冲驼峰机场,县文化局派来的小车,一直拉到早就听两院院士周干峙先生提到过的和顺古镇。这座西南边地的汉人聚居的著名侨乡,今天已被相关专家公认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、名村的保护模式,即“和顺模式”!这一宝贵的尝试,给我们传递了怎样的经验和思考,将为这个时代的文化遗产保护体系中名镇、名村的整体保护树立了一个什么样的标杆?带着这些问号,我陪同谢老走进了和顺……
在昆明出发前,熊正益副厅长就特别委托我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,请谢老多看看和顺的保护,还存在哪些不足,并且请我为和顺写一篇大文章。这一切最后都完成任务。《中国文物报》年3月11日,在保护科学周刊整版刊登了我的《梦回边陲感悟和顺》。和顺的历史文化和近现代建筑、遗址、遗存很多,今天就不一一列举,但有一件事,有必要作个交代。这就是我俩考察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艾思奇故居时,老人家对艾思奇先生的尊敬与感恩。
据老人家回忆:他的青年时代,最喜欢读艾思奇先生的《大众哲学》,当年受此书的影响,高中时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投奔延安,最后在封锁线上被拦截下来,万般无奈才在堂兄谢国桢的介绍下踏上十里洋场的求生之路,他的这位堂兄可不是一般人物。虽然比他年长21岁,但因母亲早逝,父亲又忙于公务,他童年的人生基本是随堂兄长大,而这位堂兄又是梁启超的得意门生(谢老曾给我画过一张当年堂兄购置的四合院,并有一大段题记,详细介绍这座院子的来历。这座清代专为皇室修建制样的“样式雷”老宅,院里有几棵树都清清楚楚。他每天和侄女儿谢莹就生活在那座大院内,虽是两代人,但他和谢莹却年龄相差不大,有时侄女儿还和他玩不到一起,他不惹她就到堂兄的藏书房看书,堂兄藏书极丰富,往来都是文史研究方面的名流)。由于有这样的背景,他才有机缘成为郑振铎麾下的一个小当差,和当时海上文化名流有了直接的接触,他们如:马衡、徐森玉、叶圣陶、陆侃如、吕叔湘、钱钟书、赵朴初、周作人等名流。
当年投奔延安就是受到这部奇书的影响。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在当场背出了此书中大段的文章内容,等我用速记快速记录下来后,和老人家开玩笑地说:“这本书过去我只偶尔翻过几页,没有认真看过,您慢点儿,我得查一下原著,看您背得是否准确,不用背这么快来糊弄我,就算百分之二正确,也得重奖您!”他一听认真起来了说:“你小子现在就查对,如果不对回北京我自掏腰包,请你吃十顿大餐。如果对了,你小子重罚回请我二十顿,这算公平吧!”我马上让陪同工作人员,拿过来一本老版旧书,他用眼睛瞪着我直接让我翻多少章第几页!这也太神了吧!我按照他的指点一打开,自己无语了!他上来就一巴掌拍在我的头上,还用手指着我说:“你小子把眼睛睁大一些细细查对,你这张臭嘴三天不损人就难受——欠抽!看你还敢再胡说八道地讲我糊弄你。告诉你小子听好啰!当年这本书我不敢说从头到尾都能背诵下来,但其中的重要段落,核心精神,我早就烂熟于心了!”听他此言,就连帮我们找书的工作人员和陪同都惊得呆在那里。
中华文化博大精深,史志典籍可谓汗牛充栋。吾辈的知识面太窄、太浅,所以自己以后再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了。看来,我身上的枝枝杈杈太多了,剪掉一茬还会再长一茬。人在修行、修身、修德的同时,就应该如同修剪树木一样,这些朴实无华的道理,应该常驻心灵也!其实古人早就提醒我们:唯有勤奋与真诚,方可造就解惑人生的密钥。人家年轻时候的勤奋与真诚,还有道德修为与思想情绪,而后者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稀缺的文化财富。这就是身患癌症的耄耋之人吗?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处罚。
我们在和顺住了大约一个星期,医院方面又要根据疗程,需要对病人康复治疗情况作进一步的了解,只有打道回府。在元旦前,根据医方的建议,我们准备回北京后再接着吃两个疗程黄院长亲自配的药。应该公平地讲,云南之行黄传贵院长特制的秘方中药,对阻止老人家的癌症蔓延、扩散已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。因此我们才决定先回北京,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再回来。一直到年,虽然云南寄来的中药没有断过,但老人的癌转移并非停止了活动。师母给我打电话,让我赶紧回京,故在6月下旬,又作了第四次手术,手术后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,当时觉得可能中药加手术,这一下基本把它消灭了。
可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,11月14日(我不在北京)他觉得医院复查,这一查发现癌细胞不仅扩散了,还往肺部转移了,而且可以清晰地看到是多发性的扩散转移。我赶快回来,了解了情况,没有敢让老人出院,医院想办法。好在这时,我们还是找的原来的护工,对他情况比较了解,照顾起来比较方便。医院也非常慎重,我们又通过多种渠道,请多家医疗机构咨询片子上的情况,基本都显示出极为不利的信息。这段时间,老人家比以往更多时间,就是不说话,看到什么都发呆。我也只能是急在心里,平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,拿他开玩笑逗他乐起来。
这期间,我俩有时也谈一些有趣的事,就是想有意岔开他的胡思乱想。我说:“歌德曾经说过一句饶有趣味的话:‘谁若游戏人生,他就一事无成;谁不能主宰自己,便永远是一个奴隶。’我觉得,人的一生就是一条艰难险阻的峡谷,只有勇敢智慧、主宰自己的人才能通过。正如同您一样,掌握了洞悉世事、驾驭生命的力量,却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;但这一切并非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考问和思考还在继续,这样一来,我们自己首先不能放弃一切,柳暗花明又一村历史上出现过,现实生活也常常有很多这样鲜活的案例。人生追求的至高境界是心灵自由美好,而非别的什么。您人虽进入古稀,而生命的每一道‘栏’,既不能停止思考,更不能停止跨越。我相信共同努力,一定能够跨越过去。”讲到这些他就高兴,一高兴人的精神状态就明显改善,就这样一直坚持着。
其实后来传得最多的有关中央领导的批示,而写此信绝不是一两天的突发奇想,在他最难熬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动议,当时我俩想了很多遍,刚写开头就推翻了重新开始多次。一般都是他口述我记录,然后再反复推敲,最后又一次次又被推翻。直到11月底,才最后决定写。
我至今还清楚记得,那天刚吃完早饭,阿姨忙完我就让她到外面休息,我把他抱坐起来,把吃饭用的小桌子卡到面前,又把预先准备好的笔墨安排好。窗外一束阳光如追光灯般的照在他杂乱的白发上,他把我俩反复研究过的稿子又重新读了一遍,动笔就写。很快就完成了,没有再做任何修改。没有过几天,年12月初,我们就等来了好消息,总书记和总理均做出重要批示。老人家听到这个消息,一下子精神状态大变,仿佛吃了什么仙丹灵药,整个人都光鲜亮丽起来,还让我帮他找来一次性剃须刀,把脸收拾干净、整洁。还非得让我抽根烟,他要享受一下烟味……
情况一天天好转,各种超高级的医疗器械都用上了,加上不断吃黄医生给我们寄来的中成药,情况大有好转。现在回忆起来,那些年里正如师母所讲的那样:“老谢!你是福人呀!儿子既是你的眼睛,也是你的耳朵……”师母说这一切是有她道理的。
虽然在家静养,他每天收到的电话信息量也不少,各种真假难辨的东西特别多。但他也非常冷静,绝对不会听到风就是雨,常常我必须亲自到现场把情况摸透了、他自己也吃准了,俩人再合计给中央领导人的信怎么写?主题怎么定?一切准备工作都是在充分尊重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才动笔的,如:新疆中昆集团在南疆吞并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,江苏南京、常州文物遭遇人为破坏,西安古城墙、曲江集团圈地,韩城名城遭遇人为拆迁等一系列令人窒息的破坏行为,你不到现场调研,就根本无从说起,给中央领导的信函就找不到真凭实据。这样的事基础调研工作是首位,绝对要实事求是,不能掺杂任何私人情感。
经多年的合作,他太了解我这个人的底线,故所反映的情况都是真实可信的,中央领导也都会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复。特别惊心动魄的是我在韩城调研,在欲哭无泪的时候,我和老人通了电话,他让我直接向保华局长先汇报,并想尽一切办法把证据平安地带回北京,再由他直接向中央提出建议。每次给领导的信函,我俩都要反复修改多次,力求做到文字朴实无华,所叙述的事实清楚;开诚布公,也要让人感觉真诚感人;不说字字珠玑,但求一针见血地把所反映的问题全部讲清楚。
我再不把这一切讲出来,已经无人知晓了,这也是对他本人的尊重,对历史的负责。我自己谈不上有什么功劳,但我已经从老人家的身上,得到太多的恩赐,足矣!
(作者/丹青中国报道网双创中国栏目专栏作家)